这类人开初都撑起一张韬光养晦的皮面,最终都披露他们骨子里的自命不凡。我们的姑娘降临在南垂的一个小村庄,身体年龄刚刚达到成家的标准,还是颗山间的嫩笋。然而她把头巾扎上,操练好一支杂牌军,挖沟设伏,打退了一群群贪婪的豺狼。她提前几百年研制了火药,倚仗识见与工巧,周旋于多方霸夫,打下了一块疆土。在北伐中途,她邂逅了前朝流落民间的王族,这第一日的终结。‘是以更张显令,秣马厉兵,称述振兴,以致天听;由是天下景从,征三日而社稷定,君绍皇统,后彰馨荣’——国史如此书写。第四日,皇后运用起惊人的智慧,她不必观测日晕就能预言晴雨,不必博贯载籍就有隽言妙语。如同倒水泥块,她将铁灰的工业时代焊入檀褐的土埂;她用让人不及看清颜色的信息时代洗刷亮得难以定义颜色的长庚,如同编织符瑞。第五日,学校、工厂、电子管和摩天大楼从地里种出来,葵扇、空调、筭盘、电脑、民主、占卜、巫术、病毒、振动棒、银托子、高跟鞋、缠足带、量子物理、各色宣言无处不在,比飓风跑得更快;皇后进化为母亲,这是第六日。”
“这么说,她在这六天里做了不少事?我说六天的意思是,它不是我们传统上的一百四十四小时,它的每个瞬间由话语确立,因而可以被无限延展。但是,这可以被无限延展的六天无法跨越她的知识体系的限定,她提前了而不是超越她自身和她所认知的历史进程,我猜测,到了第七天,她就无法像之前那样施展神迹了。那将是失语的第七天。”
“我们将要和已经见证第七天的变革。第七天的清晨,肉食者们将变回人类的皇后绑上木架,因他们最先察觉她回归凡胎的征兆。那时她还活着,他们希望趁她的神性还未湮灭时侵占神性的源头,也许是她秀美灵动的眼睛,也许是她言说未来的喉舌,也许是她不知如何跳动、呈现何种色相的心脏,也许是某一枚黑痣,也许是一小粒肉末。他们这么相信,天下人也都这么相信。君主和牙牙学语的副君各自分得了她的一颗眼球和一半的喉舌,但前者不愧是前朝的余人,贪婪和谨慎是他的骨髓。在余人翘首企盼肉食者能分他们一口肉汤时,他命人把皇后活生生地投入金鼎蒸煮至日中之前,直到她鲜嫩的肉体在血汤中泛出熟食的死白,他连汤带肉合骨吞入腹中。接着,他声称这些庖丁们冒犯了病重的皇后,他们遭受了极刑。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他用一具与皇后相仿的女尸来移花接木了,事实上,他在第四日掌握克隆技术后就策划了这一切。”
“……那这场葬礼,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不,当然不。愚民是不能成为先知的,哪怕他们是多么期盼从那桶肉糜里榨出预言和天赋和尚未出生的智慧。但是,他们将拥有一位占有智慧之躯的君主和成为先知的梦想。没有人希望看到创世神以凡人之姿陨落。而君主是如此珍爱他忌惮的女人,以至于他不惜牺牲了腹腔作她的坟场。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学史,都从未记录过这样伟大、可歌可泣的爱情。从被埋葬的对象来说,没有什么比这场葬礼更为丰赡了。此外,他们也获取了超越皇后认知的灼见,当文明发展到不得不以自我解构来更新自身时,它往往会诉诸蛮荒的天性——性、暴力与食欲。”
“那您将如何结束这个世界?”
“我用不着结束它。”
“您的意思是……”
“他们结束他们自己。这不难理解:当所有人都拥有一只进入胃囊才能被打开的蚌,而他们又发现自己的蚌里没有珍珠时,他们会想尽办法把其他蚌一个个收集起来的。况且,神仙肉不失为龙肝凤髓:顺滑腥膻的酱汁、弹、软、柔韧的肉块、鲜香的髓和或脆生或酥软的骨!他们享用了一顿多可口的美餐——”
“说到美餐,我们好像聊到了饭点?我对时间一向没什么概念。”
“是的。放下笔吧,你需要来点儿什么。这里的鱼子酱相当不错,伊比利亚火腿也十分鲜美。”
“就来点儿您推荐的吧,希望我的钱包负荷得起。”
“晚餐是免费的,不必担心。不过……我以为你会说,‘我的食欲负荷得起’,毕竟这两个故事不怎么怡人。”
“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唔,他们上餐还真快……还都是我爱吃的!哇!”
“那就好好享受。第三个故事在晚饭后。”
(5)
“这是最后一个故事了。”
“是的。这是我创造的世界里……最有趣的一个。”
“它很特别?”
“对。在前两个故事中,时间停滞了,或者说是发生了某种扭曲。时间之河钝化为沙砾与泥浆的海洋,世界获生后的六日的生机囚禁于其中,奠定了赤潮的温床。制度的激变与思想的固守扞格不入,而人不能存活于夹缝与虚空。但在我们进入的这个世界内,时间俨如联结珠穆朗玛峰顶与马里亚纳海沟底的洪流。假如利用先前那个钟面的比喻,它就是那根疯狂的超出边缘的指针,高速划出无数个圆形,这些圆组成了一个球体。”
“等等……我想我需要消化一下……”